一辆挂着出租字样的白色轿车,平稳而快速地驶出了这个不大不小的县城。副驾驶的座位上是空着的。王二驴和蒋云红并肩坐在后排座位上。尽管这个月末的夜晚天空中唯有星星的光亮,夜幕是真正漆黑的夜幕,但王二驴还是习惯地把目光投到了车窗外。
那是一条宽阔的出城的柏油路,路边就是已经割倒了庄稼的田野。虽然夜色低垂,可田野里空茫茫的景象还可以依稀可见。王二驴想象着,冰凉的秋风在空茫的田野上肆意搜刮的情形。
家里的两垧承包田是不是已经该收完了?不会那么快吧?娘已经出嫁了,家里就剩三个年轻女子了,李香云还有那么小的孩子,地里的活多半是金凤儿银凤儿在干,两个十八岁的女孩子,想把两垧地的苞米收到家里来,那是多么艰巨的活计呀?想到这些,王二驴心如刀割一般。自己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吗?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家里的亲人们,兴奋已经压埋了所有的凄然和担心。就要到家了,自己突然出现在家人们面前,亲人们会是怎样的意外和惊喜呢?
聪明的蒋云红似乎理解了王二驴此刻的心境,紧紧地靠着他的身体,用一只手握着王二驴的一只手,目光闪亮地问道:“哥哥,你一定心里正激动着呢吧?就要和亲人团聚了!”
“嗯,是那样的!俺正在想着家里人此刻在干啥呢,见到俺突然回来是怎样的吃惊和喜悦呢?”
王二驴说着感激地握紧她的手。那个时候,倒是真的把她当做自己的恋人呢。
“哥哥,你的两个双胞胎妹妹一定很美丽吧?我想象着她们一定很美丽的!”蒋云红脑海里确实在勾画着那两个一摸一样的女孩子的摸样。
“是的,她们确实太美了,就像她们的名字一样,如花朵一般!而且都是那样的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她们还都那样勤劳!”
说起妹妹,王二驴的眼睛里充满着自豪和迷恋。
“她们都十八岁吗?”
蒋云红也闪着目光尽情地想象着。
“嗯,都十八岁了,和你同岁!她们漂亮都随了俺母亲的,俺妈妈就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呢!”
蒋云红想起一件有些费解的事情,嗫嚅着问:“哥哥,我想知道一件事情:你的两个妹妹还都没有出嫁,可你母亲为啥就改嫁了呢?”
王二驴的眼神顿时黯淡下来,心里隐隐作痛,那是难言的苦衷。但他觉得有必要和蒋云红交代一些事情了。于是说:“俺妈妈出嫁也是迫不得已的,她是为了还债才出嫁的。想到这些,俺心里就在疼痛着!”
“还债?还什么债呀?”
蒋云红吃惊地问。她对王二驴家里的情况只知道一知半解,王二驴还没有详细和她说起过家里的情况呢。
王二驴望着黑魆魆的车窗外,语调凄苦地说:“还不都是因为俺吗,俺把魏老五和魏老六给废成太监了,法院判了俺们家赔偿二十万!二十万啊,俺们家就算不吃不喝一辈子也还不上啊!于是,俺们家的女人就要去顶债。俺妈妈嫁给的那个人就是魏老大的大舅哥,那个畜生早就惦记着俺妈妈了,借着这个机会,魏老大就逼迫俺母亲嫁给了那个男人!”
王二驴说起家里亲人遭受的奇耻大辱,他的手又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后腰的刀。
“哥哥,难道这是旧社会吗?怎么这样无法无天呢?这样的事情是犯法的呀?”蒋云红显得很愤然地说。
“可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那赔偿的二十万是法院判给人家的,俺母亲她们也是为了豁出身体免灾的。她们几个女人家,顶着那么大的灾难,又能怎么做呢?都是俺惹的祸,俺被判了刑,家里人就跟着遭殃了!”
“可……你母亲顶了债,那二十万就可以了结了吗?”
蒋云红困惑地看着王二驴。
王二驴沉吟了很久,心里盘算着是不是应该把家里的耻辱遭遇都和她说了?那简直是难以启齿的奇耻大辱啊,但想到蒋云红已经和自己回家了,有些事情是难以隐瞒住的,于是他便毫不隐瞒地说出了家里女人和魏家六虎签订的卖身协议的事情。
蒋云红听得目瞪口呆,半天才说出话来。“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呢?你的亲人们简直太悲惨了?你的两个妹妹就这样被糟践了?”
王二驴眼睛里是凄惨的光芒,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俺还不知道呢,家里人瞒着俺,只是那次俺表妹来探监时候告诉俺的,这就是俺这次急着回来的主要原因啊!”
但王二驴心里还是在酝酿着一个计划。
确实,王二驴还不知道家里是不是已经发生了那个耻辱协议上的事情。想到这里,他更加恨不能一步回到家里。他向开车的司机说:“你倒是快点呀,怎么开得这么慢呢!”
司机回过头来,说:“我开得已经不慢了,那是你心急的缘故。你不会不希望我们安全地到达你家吧?”
终于,旮旯屯的轮廓已经闪现在黑魆魆的夜幕里了。
这辆出租车是蒋云红高价租用的,不仅仅是把他们送到王二驴家,还要等着明天早晨把他们送回县城去。
已经到旮旯屯的村口,为了不引起惊动,蒋云红告诉司机关了车灯,在王二驴的指引下,摸着黑缓慢行驶在寂静的村街上。但还是惹起了一阵犬吠,但那犬吠声对王二驴来说也是那样的亲切。
透过车窗望出去,尽管村街上夜色朦胧,但王二驴熟悉那村街上的每一寸印记,那是他记忆的摇篮,无论千回百转都难以抹煞的乡情。这一刻他心潮澎湃:几个月前的夜晚,他是第二次戴着手铐上了警车,离开了这个往返了千百次的村街,本想再回到这里应该是有年无日了,可没有想到,几个月后他又坐着车回来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呢?
但这不是梦,而且身边还有一个美丽的姑娘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感触着蒋云红也和他一样激动着,温热细腻的手沁出一丝潮热来。
轿车已经停在自家的黑漆铁院门前。那是王二驴梦里多次走进的家门,此刻那两扇门就在他眼前了,眼睛里涌满的潮水。
王二驴走下车的时候,激动得身体都在颤抖。蒋云红从左边车门下来,绕过车身又站到了王二驴的身边,目光晶莹地看着她。“哥哥,到家了!”
“到家了!”
王二驴也颤着声音重复了一遍,眼角滴着一颗滚烫的泪珠。
秋天的晚上八点以后,已经是黑天很久,正值秋收的季节,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多半已经进入了梦乡,唯有少数人家还在亮着灯火。
王二驴家的上屋还亮着灯,看来还没有睡觉。王二驴上前推了一下两扇铁院门,却没有推开,里面已经上了锁。是啊,几个年轻女人守着这样一个院子,当然要早早地关门上锁了。
叫门吗?王二驴在想。可觉得叫门会惊动左邻右舍的,暴露了自己回来的行踪。他抬眼看了看不高不矮的院墙,扭头对站在他身后的蒋云红说:“你先在外面等一会,我跳墙进去!”
蒋云红点了点头,轻声说:“小心点,别摔着!”
王二驴很轻巧地就窜上了墙头,一翻身落到了墙里面。没听到那条黄狗的叫声,王二驴很欣慰:看来这狗还是听出了主人的动静。事实上那条狗不久前已经死了。谁也不知道如果那狗不死的话,会不会认得这个离开家很久的主人了?
借着上屋窗户透出的灯光,王二驴看见院子里已经堆了满院子的苞米穗子,从那些苞米的数量来看,自己家的苞米已经全收完了。他[var1]感到万分惊奇:三个女人怎么会这么快就把苞米收完了呢?不知道会把她们累成啥样子呢?
下屋的偏房没有亮灯,他估计两个妹妹多半已经睡了。于是他向亮着灯的上房走去。
亮着灯的当然是东屋李香云的房间,王二驴原先住的西屋是黑漆漆一片。王二驴心里一片酸楚:那个地方还是自己称其为家的地方吗?一个家里没有了女人,或许已经失去了家的意义了。由此他难免不想到白薇,那个已经背叛了自己的女人,更难免不想起和那个女人度过的三年时光。一阵异样的涌动过后,还是恨。之后也在想:此刻那个小婊子在魏老六家里过得还好吗?她会好吗?守着一个太监过日子,当然是生不如死了!这种结果很解气。由此他已经不后悔做了那样的鲁莽事:把魏老六做成了太监。那是大快自己心灵的事情。而且,他遗憾的是没有机会把魏家其他几条狼也做了。
想着,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别在腰里的刀。
他鬼使神差地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站了一会,就挪动脚步来到了外屋门前,轻轻地用手拉了一下,还是没拉开,显然里面是反插着的。
王二驴来到了亮着灯的哥哥王金贵的窗前,向里面望去。大嫂李香云正只穿着毛衣毛裤坐在炕头,背靠着炕墙子,手里正拿着一件孩子的衣服一针一线地缝着,深沉的大眼睛是凝思的神色。在李香云正对着的旁边是熟睡着的孩子。
王二驴心里正犯难:自己贸然敲窗户敲门会不会吓到李香云?一个孤身女人在家,这样的夜里突然有男人叫门,她会心惊肉跳的。
但他想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外面还有一辆车和两个人呢,万一久了会被别人发现,已经顾不得很多了。
王二驴抬手开始敲窗户,同时低声叫着:“大嫂,你把门开开,俺是王二驴!”
屋内的李香云突然听到有敲窗户的声音,果真吓得脸色煞白,耳朵里也听到了说来人是王二驴,惊慌之中又像做梦一样,急忙向窗户外面看着,满眼惊愕和疑问。